7月22日｜世界盡頭
「你知道朝聖之路跟一般步道最大的差異是什麼嗎？」在離開西班牙的飛機上，我和隔壁的乘客聊起天來。
他是瑞士人，神情堅毅，約莫五十歲年紀，英文非常流利，幾乎沒有德語腔調，知道彼此都剛走完Camino，所以有簡單寒暄一會兒。說沒幾話句後，他就自顧自地整理手上的小冊子。那看起來不像小說，也不是筆記，頁面畫滿重點也貼了很多標籤貼紙。我有點納悶這位寡言中年男子的來歷。
飛機要落地時，他收拾好桌面上的雜物，趁著空檔我們又開始聊天。原來他是一位在紐約教書的經濟學教授，那本小冊子是他上課的教材。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，他剛剛結束的朝聖之路，是他連續十四年來，每年一次的徒步假期。
「十四次？你走了十四次？認真的？」我驚訝極了。
「沒錯，十四次。」他刻意削弱臉上顯露的自豪，接續說道：「自從第一次走過朝聖之路後，我就上癮了。往後每年都會安排一段時間飛到西班牙，有時候走全程，有時候只走部分。我了解每一座小鎮，每一間餐廳，甚至教堂裡的神父或庇護所的主人，都是我的朋友。走朝聖之路對我來說就像回家一樣。」
我能理解徒步上癮的感覺，但無論如何走十四次朝聖之路這數字還是非常驚人。我以手上的紅酒敬他，他也回敬。題外話，路上餐廳的紅酒好喝多了。
「話說回來，你說朝聖之路和一般步道的差別是什麼？」教授反問我。
「你有發現嗎？世界上幾乎每一條步道的起點都是0公里，里程碑上的數字會隨著距離累加。但是朝聖之路相反，無論你從哪邊出發，里程數會隨著距離遞減，最後，每個人都會走到標示0公里的終點。但其實，我認為那是另一個起點。」我盡力用簡單的英文說明。
他一臉「我怎麼都沒有發現啊」的表情看著我。「你說得沒錯。」他喃喃說道，然後若有所思地沈默了一陣子。飛機落地法蘭克福機場，他要轉機到蘇黎世探望家人（還拎了一份朝聖者蛋糕要給媽媽吃），我們要繼續轉到下一座機場。彼此握手並祝福一路順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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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這就是「歸零」的意思，讓你走到名為終點，實際上卻是另一個起點之後，能夠重新開始。回家，或是到下一個地方。總之，人需要劃下一個句點後，才能心無旁騖地繼續下一段旅程。
這當然是比較浪漫的說詞。朝聖之路有九條路線，無論從那邊出發，最後都將匯入如圓心一般的聖地牙哥大教堂，那是廣義上的終點。所以如果每個起點都是0公里的話，那聖地牙哥要設立幾座標示不同完成距離的終點石碑啊？所以從實際面來說，距離遞減是最合理的設定。
對終點的解讀端看個人，那你們喜歡哪一種解釋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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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些人會繼續走到西部的海岸線，走到名為Fisterra（菲斯特拉）的海角。那裡在過去被認為是歐陸的終點，大西洋的起點，因此自古就被稱為「世界盡頭」。海角上的燈塔邊有塊岩石，上頭鑲了一只銅鞋，許多人會在這邊丟棄、燒毀身上的衣物和鞋子，象徵屏棄過去，有迎向新的未來之意。
Fisterra北邊一點的Muxía（穆希亞）也有相同意義。Muxía是一座面對大西洋的孤立海角，而且和Fisterra相同，設有一座標示KM 0.000公里的石碑，不過Muxía人群更少更安靜，更接近旅人心境預期的天涯海角。
對許多人說，這兩處地方才是終點。背後是整個歐洲大陸，眼前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海洋，沒有路可以走了，心裡那塊石頭、那份牽掛、那個必須再多做一點什麼的癮頭，才能通通放下。在喧囂的聖地牙哥大教堂，那一股無以名狀的惆悵終能獲得釋放。
忘了是在哪看到的一段字，還是我在心裡隱隱浮現的聲音：「面對海洋哭泣，就不會有人看見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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